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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技藝、文化教育 三面一體的部落藝文實驗室:王力之與Cepo’藝術中心

昔日大港口部落斜坡上的這棟「藝術中心」,外觀乍看之下像間派出所——以前也確實是派出所。處在部落高處,從日治時代駐在所、國民政府派出所到今日再利用的空間,屋子大門像過去一百年那樣,眺望著秀姑巒溪出海口的奚卜蘭島;也一路看著渡口交易的絡繹與沒落。與屋子外牆磁磚建築、方正格局彷彿是兩個世界,屋子內的三面牆上,擺滿港口部落文史紀錄小書、老人家教導以藤編製作的畚箕和米篩等用具、還有孩子們繪畫的部落動植物,和看來生動得猶如還在牆上湧動的,他們在這裡海邊看過的浪。

屋內這些作品與其說是展品,更像是讓孩子與訪客們不禁想跟著一起學習與遊戲的文化教具。帶領著部落族人與孩子,一步步累積這些「生活藝術品」的,是來到部落已經十六年的藝術策展人王力之。訪談的過程裡,我聽她悠悠敘述的,並不像某種部落願景工程的時間軸與甘特圖簡報,反而是一個接著一個、看似飄散跳躍的部落故事;這些故事慢慢串成了,在這裡百年來的生活方式。

力之說,她在做的是一種「默默的革命」。

Cepo’藝術中心
Cepo’藝術中心

在部落出社會  為文化策展

南藝大纖維藝術研究所畢業的力之,2005年六月結束教師實習後,通過甄選成為參與第二屆「洄瀾國際藝術家創作營」的藝術家。由潘小雪老師帶領籌辦的這個營隊,首屆在松園舉辦,透過藝術創作與交流活動,打開了一個閒置空間。創作營共邀請二十位藝術家,十位來自國內;其中一半是從花東邀集。這是她久居花東創作的起點。接著幾年創作營,她都回去擔任專案執行。

「我一直跟人家說,我沒有真的出社會。」她笑著說。「我是在部落出社會的。」第一份在港口部落的工作,是勞委會多元就業的專案經理人,負責原住民產業研發;接著她到松園,隨著祥瓏公司林素春老師探訪花蓮縣二十二個地方文化館進行輔導;而後又隨潘小雪老師籌辦綠島人權藝術季創作營。當時為了解決創作營藝術家和工作人員三十多人的住宿問題,她和夥伴們整理島上荒廢房舍、從本島訂來寢具打造成住處。張羅大家三餐,買便當買到後來都可以跟街上店家問候寒暄。

她還有曾經為原民會補助案,環島探訪50位原民藝術家、為地區創作者策展的經驗;也曾隨著潘小雪老師營運「花蓮文創園區」一年,擔任策展部經理。除了整理偌大的廠房空間,還在一年內舉辦六個大展,合計邀請了一百多位藝術家。策展期間,採取東西部藝術家各半的原則,讓各地區藝術家交流;以昔日人脈在艱困的經費條件下,邀請到藝術家們。「同學笑我說,你不要一年就把自己的『人情quota』用完了!」

這些洋洋灑灑的豐富工作經驗,培養出她經營空間、自然融入地區和人群的能力。「後來我常在想,(生活)走到今天這個樣子,其實跟過往工作的積累很有關係···透過工作,慢慢認識我自己···學生時代很不會講話、很害羞;跟後來常常與人接觸的工作樣貌,很不一樣。我慢慢發現,我擅長人與人之間的連結。」

也就在協助營運園區那年過後,她開始對藝術性策展感到「不是那麼好玩了」。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保羅,自此來到港口部落落腳,自己接案,並逐漸轉向文化性策展。「很有趣。因為你要把一個文化透過展覽展示出來,你不僅要協助整理文案,還要很透徹地瞭解這件事情。」她協助豐濱的陶藝工作室製作阿美陶文化訪談與照片展板;協助成功海洋故事館建館、花蓮花崗山近代考古遺址展;此後多年,留在花東,不走了。

從地方窗口到家族經驗    創作遇見了生活技藝

聊到當時如何融入港口部落,力之分享了她深入了解部落的歷程。「我其實跟大家一樣,都是先透過地方窗口,來認識當地。當時是先加入港口的『升火工作室』。想起來,其實一路上都受到不少人的保護。結婚後進入老公的家族,覺得又看到更進一步、層次更細緻的部落樣貌。」

在「升火工作室」期間,她開始協助年輕一輩藝術家整理作品跟資料,轉譯成藝術界策展語彙來參展;也協助舒米·如妮成立的「Cepo’[註1]者播劇團」各種行政事務,深入接觸部落老人與小孩,開始投入文化活動。而結婚、進入先生家族後,公公手作工具應對生活的扎實技藝,更帶給身為創作者的她某種「震驚」與衝擊。

Cepo’藝術中心
Cepo’藝術中心

「公公是個上山下海的獵人。家裡一直都有艘動力膠筏,抓魚季節時就會開船去捕魚。在某種植物當令的季節,他就進到山裡取材,回來動手做出之後家裡要使用的器具。」纖維編織技法對於她並不陌生,但看到時卻有慚愧的感覺。「我是用相近的材料和方法,在做『喃喃自語』的藝術創作;可是先生家族是用這些在跟大海搏鬥。工具做得不扎實,可能就抓不到東西,甚至帶來危險。」

族人的文化智慧和傳統生活邏輯,也令她感到好奇。「以我老公為例,如果你告訴他市區走中華路、中正路,很多路線他搞不清楚;可是在山上、在海上的方向感非常好。在山裡他能清楚跟你指出,那片沒有標誌的竹林是誰家的,另外那塊土地是誰的。看起來都是同一片森林,但他們有自己的標示和記憶方法。」懷著這樣的心情,她開始進行部落的文化採集。

[註1] cepo’,部落的古地名,有「出海口」之意。

組隊搞藝術  作部落傳統與當代的中介

2012年,力之一行人在部落裡創立了「Osaw有魚」品牌,研究小型產業聚落、做文化紀錄訪談。她發現訪談成為部落耆老與孫子孫女間的溝通媒介。「把老人家的知識,轉譯成年輕孩子們能聽懂的故事。文化訪談跟教育的工作,一直到現在還在持續進行。」同伴拉拉・龍女協助翻譯,並成為她一路上的族語老師,協助克服族語隔閡;先生保羅家族的成員也是工作室活動的重要夥伴,常在各種活動中,幫助她動員大家。

2016年她們進一步在港口部落成立了「Cepo’藝術中心」,開始藝術家駐村計畫。對她而言,成立中心有個核心命題:除了邀請藝術家和展示作品,部落文化如何進一步與當代藝術家對接?

Cepo’藝術中心

她半開玩笑地說,駐村其實沒什麼條件:「沒有申請期限,或駐村時間限制,要待個半年也有可能。只要附創作計畫,讓我們知道:你想在這裡做些什麼?有沒有讓我們感到有趣的部分。像第一個駐村藝術家是台灣蠻早期開始作羊毛氈創作的藝術家王荷瑄,就來住了三個月。期間也帶部落老人家一起用羊毛氈創作;其實認識基本材質和技法後,許多色彩和構圖是部落人們自己會原創,藝術家有時反而是在陪伴。」

陪伴,也是她恆常以藝術形式,在部落裡實踐的事。力之每週五都會帶老人家與孩子,進行創作或手作。同時通過與駐村藝術家之間的溝通,瞭解對方的屬性和狀態,是否喜歡接觸人群?來討論是否讓藝術家參與。這是駐村計畫的另一個目標:希望銜接部落學校的發展困境。進駐的藝術家若願接觸教育課程,希望能透過他們帶來的活動,間接補足學校師資的不足。

這些溝通過程創造出一些獨特的長期連結,像台中畫家王秀茹,申請來駐村後,近年常常回來,因為有小學美術班和畫室教學經驗,便跟力之一起帶孩子們畫畫,提供一個放鬆、自在的空間來揮灑。牆上許多畫作,便是孩子們的作品。「我一直相信,藝術可以改變世界!」她以混合著自嘲與認真的語氣這樣說。

海洋文藝學校之夢:實驗材質與「大家的」中介

文化採集和教育活動,有時也給藝術創作帶來意想不到的回饋。比如帶小朋友種「嘎估祐(虎爪豆)」,老人家在訪談中提到至今都還有水煮、醃製等多種食用方法。這種豆子對現代農業來說,是土地休耕期間很好的綠肥,但若沒有很好地煮食、去除毒素,吃了後會「看起來有點馬拉桑」,輕微中毒。當早期上山砍樹做屋子樑柱的活動進入國民政府時代、受林務局嚴格限制後,族人們想到將它的葉子擠出灰黑汁液、塗在新伐木上,偽裝成舊木頭來避免政府查緝侵擾。一種植物,蘊含著部落幾代不同的生活故事,力之在其中看出現代藝術創作的面相:「這會不會是種很好的染料?裡面同時又蘊含著豐富的歷史。對創作者來說,可能是很好的素材。」

港口部落作為藝術家駐村地,力之對它的定位懷著一個願景:「這些文化故事跟藝術之間的關聯性,應該透過一個材質實驗的過程,才能走向創作。訪談是元素,材質實驗是藝術家們的實驗室。未來希望這地區能有一個『海洋文化藝術學校』。就像西部的工藝研究發展中心,是台灣工藝界的中研院那樣。東部需要的則是,介於傳統工藝與當代藝術間的單位。」

Cepo’藝術中心
魯凱族藝術家 安聖惠(圖:Cepo’藝術中心 提供)

部落孩子在藝術家和老師帶領下完成藝術創作。(圖:Cepo’藝術中心 提供)

除了推進藝術創作,藝術中心活動從室內擴展到戶外,也成為另一種與族人的交流方式。例如部落裡的牆面,過往鄉公所施作的鵝卵石鋪面陸續剝落。力之便帶著大人小孩剪馬賽克磚,一起重新裝修黏貼,讓它翻新,也產生另一種意義。「有些過程會讓我覺得創作起來更有趣。比如剪到一半,隔壁阿嬤就用族語問說:你們是在剪燒酒螺嗎?以為我們在吃東西(笑)······有些族人看到了,也來幫忙一起拚貼。」另一次在學校司令台牆面上彩繪部落漁法,有些路過的族人看到,打趣說:畫中的網子怎麼沒魚?槓龜吼?大家趕快補上。藝術家拉黑子經過時也喊:那個潛水射魚的人我來畫!一面牆,成為大家共同工(創)作的空間。

港口部落的藝術創作魅力,甚至拓展到國外。前幾年有位拍實驗短片影像的華裔加拿大籍藝術家,瀏覽藝術中心FB,覺得雖是個小小村落,卻充滿當代創作能量,自費來駐村;在港口部落拍攝的短片《Makotaay》後來還入圍柏林影展短片。

從一條溪開始思考議題  女性的「默默革命」

在種種創作和文化藝術活動中,總難免有申請補助,或和各層級公部門合作計劃案,來往溝通的過程。許多地方團隊對此身心俱疲,力之對此則正向看待:「我們還是會申請計畫,而且我們覺得自己『做得很用力』」她笑說。「許多長官和承辦人員還是有sense的,可以透過計畫操作傳達給對方一些事情,像林務局就是。也有其他單位長官直接來邀我們做觀光旅遊地圖,我們除了蒐集資訊,還進一步去做訪談。」

力之形容自己「其實是用女性的方法,去做一個軟性的革命」。「我當了媽媽,有兩個孩子都是阿美族,希望他們以後是『自在的阿美族』。現在的族人其實有很多包袱,政治和法律上的都有。」包袱,或許來自不同世代的族人們,如何與權力機制重新競合。例如近年政府計劃提起重劃傳統領域,引起族人討論。力之對這個課題有著自己的觀察視角與立足點。

Cepo’藝術中心

「比起『國土』或『領域』等政治權力,作為生活在這裡的人,我反而更會想到部落裡的一條小溪。聽老人家說,那曾經是部落以前很重要的水源,洗米、洗衣服的地方。但政府工程把河床架高,河變成水溝,人和河之間變得遙遠、隔閡,成為有些人丟垃圾的地方,很髒。怎麼讓這條小溪跟人重新親密?人心的改變是最難的,要透過一些方法。」

從最小的單位開始改變生活,以藝術和教育重新銜接文化,似乎便是她「默默革命」的方式。

「一起」的未來:在跨界願景裡瞭望海洋

而力之還在思索著,與這些面向跨界相連的新領域。「今年我又要跨界了!」她笑說:「在想生態調查方面的事。像東管處、林務局等政府單位都會委託生態公司來做調查。有些公司在西部、只能一季來一天做調查,但像部落族人自己觀察到的,如果來的那天剛好沒吹南風,這裡就不會有青蛙。大自然有太多變數。有沒有可能讓部落族人來學這套科學方法,先做自然環境監測,再把資料交給生態公司來分析?」例如今年從海稻米延伸的「里山里海」計畫,便包含田間、海岸觀測與文化紀錄。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因為希望生活的環境更好。像部落老人家會燒垃圾,如果你告誡他『別燒垃圾,不然我報給環保局』,未必有用。你要去協助他解決他的生活問題,才可能改變行為。很多生活中的問題,如果我們在這裡的年輕一輩,可以一起扛起一些事情,有做就有機會。」

Cepo’藝術中心

力之訪談過的某位阿公說,他嫁入的家族有許多姊妹,小家庭最後並沒有分到多少土地,於是家裡「把海洋當陸地來耕耘」。「對港口部落來說,海洋跟陸地是一樣的:都有許多要經營或保護的區域。只是氣候變遷和人為破壞,大大影響了周邊的海洋環境。」阿公聊到港口部落在日治時期「大敷網」傳入時,曾有阿美族租賃、經營的定置漁場;是當時族人的「海上瞭望台」。六月中她希望能和族人們一起開始重建「海上瞭望台」,重新思考阿美族在海上的權利。

「我慢慢發現:光是訪談還不夠,口述可能一時想不到或遺漏細節。必須要請老人家將他們的生活方式重新實踐出來。也希望不斷創造機會讓年輕人與老人家再一起工作。比如一起做『純泥巴爐灶』、下半年大家蓋房子、重建傳統竹筏和渡船。」過程中,不會沒有困難。「當然有很多東西要克服,比如有人會困惑:我學這個做什麼?而且要花那麼多時間在這事情上·····雖然有一些人做的時候會碎碎念,但當他們之後有機會跟別人分享這件事,他的臉上是發光的。」

當現在部落的人們,再從藝術中心眺望奚卜蘭島和自己腳下的大港口部落,儘管看不見百年前的渡口,但會看到的吧?岸邊有一群人以二十年歲月,在新建一處瞭望台:融合耆老與孩子,族人與外人,溪海與陸地,傳統技法、當代藝術與文化教育。力之說女性是「大地之母」,而在她和同伴們努力下,這個部落正孕育出更廣闊的土壤,用以生活,用以創造;用以守望。

Cepo’藝術中心
眺望著秀姑巒溪出海口的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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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po’藝術中心粉絲專頁

文 / 譚洋
圖 / 白騏瑋

「文化實驗 靈魂的培養皿」系列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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