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化學工業發達的年代,不只多數人不懂顏料的製作過程,甚至連畫家們也幾乎忘了傳統顏料是來自天然礦石、取於大地植物,更遑論天然顏料的提煉技術。儘管如此,南投草屯卻有位與眾不同的畫家,歷經九年時間,展開 台灣大地原色 計畫,堅持自己的顏料自己做,因而跑遍全台取土、依循時令採草,不只重拾古人作畫的完整程序,找回就地取材的智慧,更達成「台灣土畫台灣」的創舉。幾年下來,個人畫展就超過三十場,聯合畫展也達到九十幾場,更難能可貴的是不吝藏私,還將花了數年找回的傳統技術透過工作坊分享社會,就有近百場成果。他是洪晧倫,他相信,只要找回自身與土地的連結,人們就會開始好好善待地球,而藝術正是途徑與媒介,持續探索人與土地共生的可能。

用台灣畫台灣!學做顏料之前,必須先好好認識土地…
走進台灣大地原色工作室,雖以繪畫為核心,卻不見任何現成顏料,反而收藏了宜蘭河土、花蓮蛇紋石綠、八卦山棕紅、濁水溪黑頁岩、新北平溪煤礦、芒果葉黃、木藍青黛靛藍、胭脂木紅等各式天然色粉,這是畫家洪晧倫花費近十年,依循時令季節、走訪台灣各地,在台灣土地上慢慢收集來的大地原色,從礦物、植物到生物,已經超過一百種獨特色彩。
問起依循古法、取土作畫的靈感來源,洪晧倫說:「十多年教畫畫的過程裡,我總覺得自己越教越有種被掏空的感覺,總覺得心裡很虛。」面對內心聲音浮現,他想起大學時曾以文藝復興時代「造形藝術人」為志業的使命,幾經思考創作方向後,決定從源頭出發,發展出「大地原色」路線,試著以土地為寄託,從畫家最根本的製作顏料開始,儘管過程繁瑣,每個顏色都必須經過採集、研磨、篩濾,再佐以天然膠脂或油料的調製過程。但唯有如此,完成以地名編碼的罐罐原色,畫家才算完整自己與土地的關係,感受真實存在的自信。

不願棄守畫家基本功,堅持學畫畫先學做顏料,但又該如何開始呢?洪晧倫說:「做顏料很簡單,就是色粉加上黏結劑。但翻閱台灣四百多年歷史,不論明清、日治還是戰後,始終都缺乏製作色粉的技術與產業,一直都是仰賴進口,所以要在台灣自製色粉,幾乎前無古人。」但出發總要有個方向,原來做顏料的關鍵在於好好認識台灣土地。
工作室不只掛有台灣地圖,書櫃上更從土壤學、地質學、礦物學、民俗學、植物學等專書一字排開,為的就是觸類旁通,畢竟哪些土壤、植物適合做顏料,並無專書可循,反而藏在跨領域知識之中,因而不在意分門別類,只專注融會貫通,才是重拾古法的關鍵。甚至,為了增廣見聞,過往也向染織藝術家陳景林、傳統彩繪大師李奕興深入請教。

「這幾年發現,其實很多傳統都需要慢慢找回來,因為中間都曾經斷過。不只顏料如此,像是蘭嶼拼板舟,所用到的白色來自蚵殼、紅色是當地紅土、黑色是鍋底黑,但現在還這麼做嗎?其實我不知道。」看來天然顏料茲事體大,不只關乎畫作作畫,只要是用到顏色的傳統文化,都有關聯。
造訪全台,展開一場就地取材的尋色之旅
為了堅持用身體實踐古人就地取材作畫的經驗,幾年下來,洪晧倫長出了與眾不同的創作週期。平時身兼教職工作的他,必須成為時間管理大師,好好善用課後時間,進行收集與製作顏料的準備工作,寒暑假時才能好整以暇,專注創作。這般取材途徑,儘管聽來耗時又費工,卻不只調整了畫家收集、製作、繪畫的創作節奏,也意外深化了畫家與土地的關係。
「實際走訪之後,往往能找到獨一無二的土地靈感。」牆上一幅「用宜蘭河畫宜蘭河」的作品,濃厚墨綠用色,正是洪晧倫取河底土繪製而成,「宜蘭河一帶主要以板岩為主,且有著多雨多水的風土特質,當板岩長期泡在水裡,就會產生亞鐵、亞鋁元素,形塑出這種獨特的墨綠色彩。」用土地原色呈現土地樣貌。
「而濁水溪這幅,做顏料時我特別磨製出顆粒感較大的質地,來呈現當地『風飛砂』的地景特色,而且當你認真去看濁水溪時,會發現溪水裡不時會有像星星閃爍一樣的光芒,其實是來自板岩裡的石英,因為我採用自製顏料,當地的地景地貌就被留在了畫中。」畫家的巧心令人意外之餘,平面畫作竟在顏料顆粒改變之後,也能呈現出身歷其境的五感體驗。

取土作畫的路上,洪晧倫也重新認識了台灣土地。不只有跑到山間廢棄工寮,找到過往台灣燒製白瓷的土壤經驗,也曾在南投司馬按發現前人燒陶使用的粉紅色陶土,都再次感受前人見到原料時的激動。甚至,當親朋好友得知台灣大地原色後,也曾寄給洪晧倫一些酷東西。像是來自南沙群島的太平島土壤,就混合了貝殼砂與珊瑚砂,呈現出自然粉紅色彩。也有學生帶來家鄉澎湖臥牛的土壤,相傳過往島上婦女會以此洗頭,十分具有民俗故事性。
「以前人就是這樣,想要畫畫就要自己去找材料,像元代畫家黃公望住在荒山野外,沒顏料時,就用自己家鄉石頭做,結果意外發明獨特『絳色』,可以發現畫家對生活、自然、材料的連結是很深刻的。」透過親身體驗,洪晧倫找到了自己與土地的關聯,也更加深信人離不開自然的事實,希望透過藝術行動,號召大眾思考這件事。

整座天地就是一間永續文具行!甚至把外來種也拿來作畫?
筆墨紙硯,只要想得到的文具用品,對洪晧倫來說,都不用上文具店買,只要在樹林裡晃兩圈,幾乎就能備齊,說大自然是他的文具行,並不為過。然而,相比懂得如何取用,洪晧倫認為更重要的在於內功,必須懂得尊重、節制及永續的精神。
「如果不懂節制,就容易造成資源耗竭的後果。」為了能永續作畫,洪晧倫不只奉行用多少拿多少的原則,甚至還自己栽培一座園子,作為四季採摘、製作筆墨、調製顏料的個人材料庫!不只時常透過松樹枝條來製作天然墨汁;也擅長加工台灣構樹,以長纖維的植物特質,傳承漢人造紙技術。園子中也栽種幾棵柳樹,為的不是詩情畫意,而是製作天然炭筆,都是就地取材的實踐。

不只如此,為了取得獨特色彩,園中也栽種木藍、胭脂木、芒果等作物,只要在不同時令節氣採摘,大地其實就是順應時節輪轉的調色盤。「其實我一直有嘗試一些特別的植物,像是山竹,顏色會是漂亮的黃色,但如果要取得,就要破壞樹皮,所以我就自己種,可能還要等十年吧。」看來調製顏料,不但要博學多聞,還得善於等候。

此外,抱持「除害」精神,洪晧倫甚至將強勢外來種銀合歡、小花蔓澤蘭都拿來作畫。以銀合歡來說,樹皮可以製作手作紙、枝幹可鍛燒成炭筆、葉子則能調製綠色顏料,一株多用。透過物盡其用的作法,化無用為大用,就有機會達成生態平衡,回復原生樹種的生長空間。而南投、彰化盛產葡萄,每年農家就必須焚燒葡萄藤,不甘原料白白燒掉,洪晧倫更為農家輔導製作炭筆,希望啟動循環經濟可能,不只產生經濟價值,更能善用資源。或許哪天,台灣第一間「土生土長」的文具行會由此誕生,專賣著取之天然的文房工具。

尋根,一場當代藝術人的社會運動!
教畫十多年,洪晧倫發現,「其實很多人從國小一路到大學都唸美術班,最後都藝術疲乏了。尤其大學時期,當我們引導他們創作,去尋找連結性時,對於本質根源的茫然就會跑出來,生活經驗與土地往往是斷裂的。」因而,台灣大地原色不只是一場創作計畫,反而更像引導著社會一同探索,一種根植於地的藝術可能,唯有如此,藝術即生活,生活即藝術,才能不再只是空談,尋根,正是一場當代藝術人的社會運動。
此外,透過身體實踐,長年與土地的親密互動,洪晧倫交疊出自身與土地的濃度與深度,不只收到國內關注,也收到許多海外合作邀請,呼應著「越在地,越全球」的潮流。這場「重返自然、找回傳統」的追求,在堅持取之大地、還於大地的原則底下,竟也與當代永續關懷,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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