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先跟怪手講幾句。」這是長濱香草農夫李登庸,跟我們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他和機具駕駛討論完如何給新地翻土,接著拎起園藝剪跟籮筐,領我們走進田間小徑後方的園地,採收迷迭香。
從田裡就可以望見海。每日辛勤耕耘,陽光將他的皮膚曬成土壤的顏色。迷迭香田不到半分地,卻彷彿一座小巧的森林。他聊著來長濱定居的經過、摘一片甜菊葉讓我們品嚐,描述香草和雜草蟲鳥各方走獸共生的故事,說話時他成為生態講師。揀選迷迭香較長的枝葉,從容剪下,每聲喀喳都像剛跟植物悄悄說了一句什麼。耕耘和採摘,是他十年農耕,和近年成立「慕樂諾斯」自然農場後的日常。

緣起:永福農場與蔡班長的地
理工科系出身,做過生態調查助理、八年電腦產業工程師,最終鍾情於生態的他,選擇定居長濱務農,推廣自然農法。李登庸以一種日影推移的悠緩語調,聊著他的長濱小農開拓史。
起初是和社區聊天後,以資工專長參與社區發展專案,看好長濱豐富的生態資源。「可是生態慢慢沒了,因為大家都噴藥」,於是從水保局「農村再生」專案入手,提出「有機產業結合生態環境」方案。當時協助向部落族人翻譯的蔡利木也看好有機農業,但他們的路起初並不好走。

「一開始沒人要做自然農法,覺得田裡長草很丟臉,別人覺得你懶惰。」後來蔡利木貢獻家中兩分地,促成實驗農場:「我的田地免費給你們種,長草了別人要笑,笑我就好。」蔡利木由此成了「永福農場」的「蔡班長」。如今李登庸租下這塊地種植香草,蔡太太依舊在這裡種菜。一塊地分享給所有需要它,和照顧它的人。
農場起初種葉菜,產銷困難。李登庸打趣說:「不容易種的,大家就不種或種不出來。然後客戶就喜歡吃那些不容易種的。有機農業蜜月期是一到兩年,接下來地力耗盡、蟲子很多,大家就不想種了。」蔬菜產量和訂戶都不穩定,他嘗試改種水稻,產值不高。再試種黃豆,生態太好;剛發的嫩芽下午餵小鳥,晚上餵山羌。

還有各種成本:在西部一張田兩、三公頃,整批採收、配合冷鏈運輸,讓蔬菜新鮮出貨;但永福農場三四張田才湊成一分地,做什麼成本都很高。重重困難中,2015年遇上一個契機:休耕補助政策修正、原本坐領補助的荒廢耕地陸續釋出,李登庸終於能自己租到地,協助社區長者施行自然農法。問題仍在:如何用有限產量創造較高的產值?後來,他想到了香草。
一片香草園 追尋安居樂業
協助李登庸和永福農場的田地轉型為香草園的,是著名的香草農場「璞草園」,源於苗栗卓蘭第二代農家子弟接手家業,原本家裡整座山種水果,在地人勤於耕作、噴藥,結果小鳥飛不過山頭,水果產值也有限;於是他們轉作香草來提高產值,並推廣有機、自然農法。當他們來到台東尋找合作的小農時,聯繫上李登庸。他回憶起那次璞草園成員來看他的田,話中帶著幾分身為有機小農的自豪:「他們現場一看就知道:這個是真的!因為雜草種類很多。如果有噴藥,就只剩兩三種強勢的雜草會活下來。」雙方就此開始合作。





轉型種香草的過程裡,他經常跟璞草園成員學習、請教。比如原本試種小面積,獲得的建議是:「這好像在做園藝、種小菜園啊。這樣不行。」再擴大種植面積後,現在他每年的產值,總算能讓他雇用幾位在地農人和機具,支付工錢。他漸漸領悟:必須把自身產值先做起來,撐起一個產業,才能讓在地人安居樂業,提升鄰里的生活品質。
在公部門中也得到了協助。時任水保局長杜麗華著力推廣有機農業,對李登庸直言:「你應該先建立一個品牌。我們要支持你。你做不起來,這個社區會垮掉!」於是在眾人協助下,「慕樂諾斯香草園」品牌誕生了。當時水保局青年成員用心推廣,甚至深夜來電商討,讓李登庸回想起來,至今仍深深感謝,也抱歉——有些實務上不好執行的專案,他後來很少提案,也常推卻公部門補助。他將時間心力,留給那些自己最想做、認為最有效能的事。



艱苦耕耘 影響地方
經營「慕樂諾斯香草園」第五年,目前李登庸承租包含蔡班長農地、隔鄰和附近淺山,共約三公頃的土地——其中兩公頃因早年引溪水灌溉的水壩崩塌,要待水保局協助拉明管後,才有穩定水源。「去年夏天後幾乎沒有降雨,後來拉管也來不及,農作物全軍覆沒。」

目前有穩定水源的土地,種植著迷迭香和左手香。他秀出剛剪取的迷迭香,每株只取尖端的一截,賣給食材商跟餐廳,價位較高,但訂貨量追不上香草生長速度;所以也有整枝剪取、大量出貨給洗沐用品原料商的。價錢差十倍,但總還有些收益。此刻,李登庸身上還扛著一百萬的貸款。「還是要繼續拼命去做。」他帶著樂觀的苦笑,面對這一切挑戰。
往前走,仍舊有路。他剛剛試種玫瑰天竺葵跟廣藿香成功,準備擴大種植;先各種一分地,種苗增加後再加到兩分地。有些在地農民一路見證後,慢慢改變耕作方式。「他們會知道找有機肥、好的東西加到土裡去,不會專門依賴化肥。有些年紀大的還是會噴藥,沒辦法,地看著要荒了他們也心慌。」從關心對方、彼此體諒的基礎上,他在社區裡播下一些關於自然農法的種子。

生態導覽 與香草小鎮
結合生態導覽和觀光,是許多鄉村或小農社區推廣自己的方式。但李登庸以工程師的理性,務實分析:「至少一個月要八台遊覽車、三百多人的流量,才能支持一個年輕人,發給他薪水來做這件事。我對它寄望不會太高,因為沒這麼快。」




他並不認同吸引大量團客經過、販賣水果茶點的「快觀光」模式,點出在地配套設施的不足:「旅客到了台東火車站後,怎麼來長濱?缺少大眾運輸和各農場詳細資訊。花東兩三百公里海岸線,大家都是到民宿『自我放逐』兩三天就回去。先把地方的『安居樂業』做起來,再來想特色。如果有一天整個長濱都種香草,有好幾座以此為主的農場,有香草面膜、spa 等等,變成小鎮主題,旅客為此而來,還比較 make sense。」




「所以,香草這件事我要繼續做。」他認真地說。接下來他想像種菜那樣擴展甜菊園地,為一些手工藝店或烘焙工坊提供原料;也希望種大樹,樹蔭下栽培野生月桃,供人提煉精油純露。「能大量種,栽培方式就可以粗放,方便交給在地年輕人來耕耘,增加他們的收益。工作穩定,就減少潛在的社會問題。」
在他的夢想藍圖裡,地方與青年總是受益人。鄉間小路旁,李登庸的一小塊「實驗香草田」,十數種不同色彩、形貌的香草構成一畝斑斕的夢土。其中有些顏色是艱苦,有些是希望。陽光和水每天在其中流淌不息。他跟我們道別後,又轉身走進新翻土的田、未來的香草園裡,繼續去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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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樂諾斯自然農場粉絲專頁
撰文 / 譚洋
攝影 / 白騏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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